郑国谷
我家是你的博物馆
开幕:2004年11月13日
地点:维他命空间
从我家到你的博物馆
胡昉
在”我家是你的博物馆”这个展览中,郑国谷将Vitamin Creative Space改造成与阳江生活和创作的环境相互呼应的空间,由此,他将自己在”家”的创作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实现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转换。
1994年,一个名叫郑国谷的年轻人在阳江一块平整的工地上栽下鹅,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阳江–这个当代艺术的边缘地带。伴随着郑国谷和他身边朋友们的成长,如今,阳江已成为令人关注的当代艺术发生地,成为当代艺术系统之外的一块”飞地”,或者,成为一个自我支持的”循环过滤系统”-确保水质,使得水里的鱼儿能够健康生长-这和郑国谷近年来从养鱼中所体会到的生存经验相似。
从1994年5月开始,郑国谷一直在跟踪阳江当地一个活跃在街头的疯子,并随时随地为他拍照,拍下他的行为,这些素材构成了作品《我和我的老师》的主要部分。艺术的精髓也许正存在于某种因为”非常态”而得以逃离社会、文化约束的那些人身上,例如这个疯子–郑国谷称之为”我的老师”–身上,他的日常生活被郑国谷纳入了所谓艺术的范畴,但当时谁也不清楚郑国谷想做什么。我记得郑国谷还在无数重复着的”老师”肖像前自拍,和”老师”形成两个重叠的影像,他的面目是模糊的–因为他的照相机允许他在20秒内自由动作,最终只还给他一个模糊的影像,一种游戏的结果。
今天,《我和我的老师》被做成巨大的喷画,放在”我家是你的博物馆”的展览入口处,进门左侧的小空间就像是郑国谷家的”客厅”,事隔10年之后,他向我们发出到他”家”的邀请。
于是,从1994年开始,郑国谷利用各种时机,用一台奥林巴斯傻瓜相机拍摄身边的人物和场景:在饭桌上,马路旁,夜总会,朋友住宅中,这些照片凝固了大量取自日常生活的形象,却又都带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这是生活的游戏,游戏的生活。
甚至,他还用真情感动了一位阳江少女和他拍了结婚照,这位少女对所谓的实验艺术和专业艺术杂志一无所知;”让我们只当做作品吧”这句话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毕竟这不是真的……从这组名为《我的新娘》的婚纱照中人们很难看出艺术和生活的界限,在当时被认为是缺乏”作品性”。
这是必然的,郑国谷喜欢散漫地、消耗性地利用生活可见的材料,他不太规定自己作品的界限,以致于作品的出现是突然的,但总是会和个人生活中的事件产生某种巧合。也许郑国谷的作品是做给我们这些七十年代出生的既不纵欲,也没有强烈新娘理想的人看的–我们这些人也许多愁善感,但对新婚之夜不抱什么期望。他用几张照片就勾勒出整个”新娘理想”的诱人、虚妄和苍白。早在杜尚,”新娘”的内部已转化成迷人的机械关系,郑国谷给”新娘”穿上了华丽的符合某种大众审美/社会道德的新装,自己也毫不犹豫地穿上了黑色的燕尾礼服……
甚至,他还完成了重大的”蜜月”之旅。
《渡蜜月》是一个过程漫长的作品。在这个作品中,郑国谷进一步强化了”生活场景”这个新的艺术界定:直接把”生活场景”当作作品的材料。一系列照片主观记录了郑国谷和罗拉在广州渡蜜月的情景;同时他在一个名为”可能性”的艺术展现场安放了装置作品:一对理想化的”新婚小夫妇”幸福地站在铺满幸运星和彩色花球的地面上,这对玩具小人是”郑国谷夫妇”的化身吗? “渡蜜月”这个作品由展厅的装置和”郑国谷夫妇”在广州蜜月生活两个部分共同组成,最后以照片的方式完成了过程的记录。
这既是一次跨越地区的蜜月旅行(阳江–广州–阳江),也是一次艺术地理学的发掘,郑国谷把他的艺术材料触角尽可能广地扩展到了生活的各个领域(从疯子到靓女),与其说是化日常为神奇,还不如说是对幸福生活的个人追求而已。可以欣慰的是,郑国谷的地理学发现不是掠夺性的,它更像是那种在家的周围散步时对一座小山丘的自我命名活动,正是地缘限制使得个人的自我命名可能具有优先权。
参加”渡蜜月”的那对玩具小人很快又旅行到东京,在东京上空飞舞,郑国谷用相机记录下自己在一个陌生城市上空看到的童话,也许这就是发生在他身边的爱情故事,只不过背景转移到另一个城市……我敢打赌,郑国谷让玩偶飞上天的那天,并没有人知道东京的城市上空将发生什么,人们依然在地面上匆匆行走。
在南条史生笔下,亚洲的都市有如一座欲望的迷宫,同时也是一张不断被重复书写的”羊皮纸”,上面覆盖着一代又一代人生活的笔迹,也许我们迷恋的,恰恰是混乱、肮脏、尘土飞扬以及由此展示出的不拘一格的发展力量,我们难以摆脱的,恰恰是华美、崭新的商品以及一切刺激人的东西。在这儿,新与旧,爱与恨,乐与怒交织在一起,变成无数人书写和表达的动力。
《渡蜜月》之后,郑国谷的摄影对象和摄影主题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被矫装改扮过了的更为艳丽的”现实”。人物都是他在阳江的青年朋友和亲人,场景是他”精心”虚构的,有一种小说化的叙事特征。因此,它们是”相纸戏剧”或”摄影叙事”?总之是一种相当新鲜的艺术作品。
我曾在广东阳江见到了《阳江青年的越轨行为》照片中的人物,那些在照片中调戏少女、拿刀拿枪的”古蛊仔”和被人威胁的”奸夫”,他们很快也成了我的朋友。他们并不是照片上的那种打扮,照片上的形象是郑国谷和他们一起”虚构”的,可是,我呆在那儿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他们完全可能过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很符合阳江-广东-南部沿海城市青年挥霍生活的欲望。
4年之后(2000年),郑国谷邀请阳江本地的雕塑家陈大满将照片中的阳江青年形象制成了雕塑,他们以夸张的表情、生龙活虎的扭打动作在三维空间里”复活”了一次,又被凝固在一个传统的圆形木结构舞台上,在很长时间内成为郑国谷家中引人注目的摆设。现在,它们被搬到展览现场中,成为”客厅”的屏风。
通过在一张大的相纸上密集冲晒400甚至2000张135原大的照片,然后再把它们线性地切割出来,露出白色的纸面,郑国谷发展出一种特殊的照片形式:远看像抽象的色块集合,近看是一张张内容各异的小照片。在《葵花宝典之一锅熟》中,郑国谷这样透露摄影秘诀:
“照片,方便携带,方便邮寄,方便参加展览,方便个人收藏……方便随时进行介入和放弃……最重要的是,照片,方便我们去认识和掌握生活的材料,创作–结果清晰地呈现在总共包括400–2000张底片的相纸上,生活的容量多么可怕(即使相纸戏剧地无济于事),偶然性象词典一样把很多事物联系起来,135咔喳,这种直接性谁也比不上。”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作品《10000个客户》,它是迄今唯一仍在延续的”摄影作品”,戏剧性地具有美学和商业的”悖论”:艺术家为”客户”"制作”一万张同样主题的照片,而每张照片却都是独一无二的版本。从1997年开始,在不同的时期,《 1000个客户》在发生不同的变化,从单色到色彩斑斓,从暗房的打灯显影到加底叠印显影,从颜色的变化(每张作品都有不一样的颜色)到现在图像的变化(每个整体上都有叠印采自电视屏幕的不同图像),这个作品日益成为郑国谷”一个这辈子都渴望完成而又无法完成的影像工程”,”让这个平台装载我的图像理想,跟着我的脉搏跳动而跳动”。
在”我家是你的博物馆”现场,郑国谷将33张”10000个客户”并置在一起,当它们同时展现的时候,人们会发现这个作品内在的戏剧性和处理空间的灵活性,它并非是一些静态照片的集合,相反,它是一个变化中的作品,可以随空间的变动而变动(在郑国谷为2003年深圳”第五系统:后规划时代的公共艺术”展所实现的计划中,他用了100张”10000个客户”),可以记录下时间流逝的影像之痕。
“通过展示图像的原始积累,你会发觉当代艺术越来越显得错综复杂了,有如枝节横生却生命旺盛的杂树丛,旁边也还有一个杂石丛;有如每天电视频道里播放的影像,有如高楼林立的城市景观,有如中国进入商品经济盛期的购物广场、超市与街边摊贩琳琅满目的商品-把眼前这些综合在一起,完全就是一个世界大观,一场猎杀影像的离奇经历,一面可以对照世界时事与国际环境大博览的镜子”(郑国谷)。
在郑国谷的绘画”TV游记”系列中,”绘画”也被”电视影像化”了。无论是纽约的股市,还是中东的战争,郑国谷在把电视屏幕上的影像素材改造和重新组织做成相纸和绘画作品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确立了自己的传播频道。这是一个充斥影像以及影像稍纵即逝的时代,因此,郑国谷可以在中国一个偏远的小城制造在全球范围内传播的”郑国谷频道”–和其它精彩的影像一样,它们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惘然若失。
对于郑国谷来说,绘画不是目的,绘画最终只不过是”摧残人类学,使人类的形象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个突破口,是”瓦解古典多媒体权力”的一个有趣尝试,这和他对摄影作为媒介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从来不用单一媒介做作品,他总是将异质的因素加以杂交,从而产生出模棱两可的临界型艺术形态。例如,他将几个看似不相关的形态(电脑、宣纸、照片、鎅刀等)搅在了一起,烹出一套名为”猪脑控制电脑”的绘画大餐,在不同颜色和质感的皮革上,覆盖的是”采样”自香港流行文化杂志的的各种八卦新闻、广告口号、媒体格言、热门话题片断:
“古装扮相楚楚动人”
“你的人生冒险度是?”
“深入海底500里寻找动物替身”
是的,一切原料取自日常生活,看上去没什么神秘可言,但是,对于郑国谷来说,借力打力就是力量,没有纯粹的原创,一切都是片断,都是引用,新与旧的交织构成了每一时刻的基础,郑国谷用电脑切割开出绘画的一段”野史”。在一种非线性的历史观下,我们可以从一个貎似合法的频道跳到另外一个同时播放的频道,找回我们喜欢的”野史”和书写方式,时、空一下子跳跃到我们眼前。
由此,我们可以在Vitamin Creative Space的展览空间内,找寻郑国谷在阳江这十多年的时空轨迹,找到他在家的周围漫步时的记录,感受其最为内在的”反骨”精神,它往往表现在艺术界看不到但生活存在的地方。
阳江,一个海边小城,一个年轻的暴力中心,或者说,一个受暴力漩涡波及的陆地边缘,依然有恐惧和欢乐,职业和对抗,家庭的乐趣和琐碎的装修思想,那里有游戏,也有真实的微笑–年岁越长,笑得越真。在那里,郑国谷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有目的地改造了居住空间,从沙业亚住宅、世界书店到郑国谷的新居;阳江书法小组正在制造”颠覆之海”和”瀑布”的新世界大观。
从照片摸拟人生到设计改造人生,由郑国谷制造的阳江街头青年进入到他设计的居室内部,阳江似乎正在成了一个”布满地下体系和局部斗争的集群”,世界正如郑国谷的照片一样正在被压缩,一种改造生活的过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在这过程中,艺术作为见证,作为游戏之物,留下遗迹,呈现在我们面前。和这个永无休止的运动过程相应,”我家是你的博物馆”不仅是一个展览,它也将成为一个长达半年的项目,郑国谷将不定期地回”家”中工作,置入新的作品,进行新的空间改造,从而使位于Vitaminp空间的”博物馆”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发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