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 作为外景地的“第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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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外景地的“第二人生”

胡昉

1

我/化身/演员

I/Avatar/Actor

在“第一人生”中的我,必须用Avatar注1注册,才能成为“第二人生”的公民。

首先,要给予我的Avatar一个名字,这个象征的仪式,让Avatar似乎更像一个人。

其次,要给予我的Avatar一个3D的身体,重组后的3D身体可能有点偏离我的肉身形状,但却更反映出我的潜意识、梦想和意志。

我的Avatar在“第二人生”上没有体积,没有重量。

“第二人生”也只有人造光线——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第二人生”的世界中没有阴影,因为Avatar可能只是我的幽灵,她不具备“第一人生”的肉性,但她在意像上却让我感到如此悲喜交加。

她开始转身,面对着我。

透过那片薄薄的屏幕,我和我的Avatar终于对视,犹如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由此,我不仅获得了一个视觉上得以感知的新形象,而且,在我的启动下,她开始活动起来,舒筋活血,展开自己的生命。

和木偶或皮影戏不同,“第二人生”上的Avatar和我有着直接的对应关系,而她在“第二人生”上的生命,几乎是开放的,完全在于我和她共同的选择。

很快,她会碰到其他的Avatar们,在“新的世界”展开旅程,展开故事。

 

从姓名、身体到活动的空间……必定是有某种寄托,不然“第二人生”无以出现,我的Avatar无以降生。Avatar们及其他们生活的世界,勿宁是人类感情的赌注,是人们怨气和生气的结晶,是几近宗教的意向物:意向着既实又虚的意境——因此,被称作为“虚拟实境”的“第二人生”成为几近完美的Avatar们的栖息地。

必定是有某种寄托,不然我的Avatar会处于全然被动的地步,而不会沾染上有灵的迹像:Avatar和某个心有灵犀的主人一起漂浮在虚空中,并将共同的梦呓记录下来。事实上,我和我的Avatar注定没有办法合而为一,尽管我们可以感到无限贴近,但又根本性地遥不可及;我和我的Avatar注定要走各自的路,却携手于无边无际的暗夜中,意识的黑洞中,人生的无常戏剧中,在生命的深处,也许将分不出谁是我,谁是我的化身。

我和我的化身之间仅有的一点余温,不是因为我们有可能趋向阳光,而只是来自于我们和人类共同分享的那些黑暗(是的,人类意识的黑箱恰恰是我们生存的空间——而意识的黑箱,几乎就是电影的起源)。

 

由此,Avatar们从一降生就被我们观看,表演着我们自己,并且,只能成为演员——她们的灵魂附体于我们。

但她并非全然被动地站在我面前,虽然她的角色只能由我给予,但她和我一样,面对的都是开放的虚空,我们必然进入一场因为渴望理解自我而展开自我斗争的过程;而情节,就在自我斗争的过程中生成,并走向各自的归宿。

 

2

第二人生/镜像人生 Second Life/ Mirrored Life

 

我们所谈的“第二人生”不是隐喻意义上的N种人生,而是现实意义上的3D虚拟世界“第二人生”注2。

 

第二人生,遍地是待售的土地。

在断垣残壁和废墟般的城市中,一个黑发的少女凝神看着这一切。

四季快速流动。

在不知驶往何处的城市列车中,这个名叫China Tracy的少女和一个名叫Hug Yue的少年有了如下对话:

“为什么喜欢第二人生?”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为了消谴?”

“我想我在寻找一些东西,但不知道它是什么。”

“为了忘记你的痛苦?”

“我想第二人生是一片药。”

由此,China Tracy开始她在“第二人生”的旅程。

实际上,China Tracy是艺术家曹斐在“第二人生”的Avatar,她承载着艺术家的好奇心,体验了“第二人生”中的“日常生活”:旅行、交友、逛街、购物、性爱……这些生活经历很有可能随风飘散,就像很多人在“第一人生”中的经历一样,所幸的是,China Tracy边走边拍,最终催生了一部名叫《我·镜(i·mirror)》(2007)的“第二人生”电影。

这部总长约28分钟的散文电影(Film Essay)具有三部曲的结构,主题相互独立又相互响应,从第一部“第二人生”荒原般的电子风景长卷开始,到第二部展开两个Avatar之间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最后结束于多姿多彩、神形各异的“第二人生”公民特写中。值得注意的是,《我·镜》不仅是关于“第二人生”的电影,也是在“第二人生”上实实在在拍摄的电影——通常把它叫作mechinima注3,但这个技术术语,几乎不能说明任何实质性的问题,而实质性的问题可能在于:自我与世界的即时镜像系统、和因镜像系统而造成的无限折射、不断被激化、延宕、转化的时间和空间。

 

“镜像世界”是由耶鲁大学的戴维·杰勒恩特 (David Gelernter) 提出的,在他1991年出版的一本名叫《镜像世界:或者当软件将整个宇宙装到鞋盒里的那天,会发生什么?意味着什么?(Mirror Worlds: or the Day Software Puts the Universe in a Shoebox…How It Will Happen and What It Will Mean》的书中,他设想:“镜像世界是在真实世界的基础上组织信息,而不是某个科幻小说家的幻想”,如果说,人生是一系列来自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件构成,那么,“我不想我的人生被保存在一个机械的UNIX文件树上,我希望它是人生的形状——以真正生活的方式。”

如果说,藉由3D数码和人工智能技术,“第二人生”正在成为“第一人生”的镜像世界,那么,这个镜像世界必然不是静态的,恰恰是因为每个人不同的生命体验,我们在镜像世界中将看到全然不一样的风景,使这种平行的现实驱向于动态的相互反映;由“第二人生”基本不同的生存方式而导致的困惑,充分反映了在“第一人生”失落之后的不可承受之轻。而同样的问题在“第二人生”上也无法回避:该如何建造人生?

 

事隔三年,China Tracy在“第二人生”上的经历为她带来了另一部电影 《活在人民城寨 (Live in RMB City)》(2009)。

在这部电影中,China Tracy携带她的孩子同游人民城寨,而人民城寨,是她从2007年之后,在第二人生上所建造的人生:一座以人民币命名却走到货币背面的城市:这座城市只和文化记忆和创造有关,在这座城市里,居民们将不受高价楼盘之苦,没有被拆迁的噩梦,却有梦想和创作的自由。

在China Tracy和她孩子的这场旅行中,他们一起走过了RMB City的城市隧道、美术馆、市政厅、城中村、风水屋、假山、海滩,他们碰到了市长、四大美女、作家、火星叔叔、音乐家、风水大师等,逐渐展开对“第二人生”生命和生活意义的追问。

值得注意的是:RMB City作为一个想象中的城市,在一个虚拟实境中被“现实”地建造出来,因其所创造的新的现实,而颠覆了镜像世界的被动性。

RMB City的特异之处就是找寻到了“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相互交叉、相互越界的部分,它不属于传统的、强调单向娱乐的、纯视觉的、技术性的网上项目,而是通过一个城市的建造和城市生活的逐步植入来逐渐改变人们的认知,穿透人们心灵内部。由此,它将城市的定义转变成一个有可能是一个不断上演戏剧的剧场,一部不断书写中的长篇小说,一部剧本不断在改变中的影像连续剧。

从RMB City的构想诞生那一刻起,一条生活流(Lifestrem)就已经悄悄潜伏,流向未来。

 

3

生活流/虚现实

 

 

生活流(Lifestrem)这个说法,也和戴维·杰勒恩特有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和耶鲁大学的埃略克·佛里曼(Eric Freeman)提出这个概念,用来指在一个人的电子生活(electronic life) 中,日常所有的一切数据文件都有可能储存起来,构成一个系列的、整体的数字文献库;这是对个人以及人类电子历史的展望。今天,我们更有可能去构想“生活流”可以由影像构成,一个人的电子生活有可能成为由一系列影像构成的生活事件。由此,如果有足够的内存,我们可以拥有关于世界的一个巨大的影像数据库,那儿,人类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数字“镜像化”,人们生活在平行现实的相互反映和相互交换过程中。

3D数字影像是“第二人生”的基本存在方式,它必然地让RMB City成为一座影像之城,而在其中发生的诸种人类创造活动,成为影像创造活动的基础。事实上,RMB City的建造过程催生了一部名为《RMB City之生(Birth of RMB City)》(2009)的“纪录片”;而近年来发生在RMB City的诸种文化活动,或多或少已经成为不同形态的影像作品的素材。例如,《活在人民城寨》这部电影,就是基于在城市中曾经展开的“人民城寨生活”项目,而China Tracy有了孩子的情节设计,也几乎是曹斐在“第一人生”经验共时的、生动的反映。

由此,RMB City不仅是所有这些故事的发生地(外景地),同时,也是由这些故事催生出来的现实(想象创造了现实)。

当孩子最后对China Tracy说:“妈妈,我怎样才能去第一人生啊?你有空能把我也带去那里玩玩好吗?那里也有一座像这样的RMB City吗?”

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边界完全模糊了。

如果说,今天的数字之流,正在使电影的外景地拓展到Google Earth或“第二人生”这样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第二人生”天然就是影像新巫术的基地,相反,只有在“第二人生”上的人类活动有意识地形成了电影创造活动,新的电影形态才会产生,它必然不是仅用传统的叙述来生产一部有关“第二人生”的电影(就像好莱坞所做的那样),而是将“第二人”生视为电影创作的新空间,衔接并穿越“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的不同存在,而不断追问人类的生存处境。

无论是“第一人生”,还是“第二人生”,问题恰恰在于:我们如何理解那数据、那摄像机、那文字所无法捕捉到(或永远捕捉不到)的虚空,而那黑暗的虚空处、无言无聊处,才是一个深刻的影像浮现、电影开始的地方——它让影像表面的魅惑力回归存在缄默的根本。

就像,Google Earth固然令人惊叹,但问题在于:在透明的表皮之下,我们如何深入到地球黑暗的核心,那儿才是生命的起源、意识的深处?

安迪·沃霍尔早期的影片《沉睡》(Sleep,1963)、《帝国大厦》(Empire,1964)等,捕捉到“第一人生”中的生活流状态:《沉睡》拍摄一个男人的睡眠状态,片长超过六小时;《帝国大厦》长达八小时,以单一固定镜位拍摄纽约帝国大厦在天黑到清晨八小时内的变化。

安迪·沃霍尔似乎不带偏见地以机械之眼扫描人类的行为和人类创造的环境,奇怪地使得电影具有一种冥思的氛围——我们被影像悬置到另一种存在的时间,它更具客观性和根本性。它揭示了电影有可能摆脱意识形态和故事的框架,而创造与现实间隔和略微错位的“虚现实”,而今天的电子之眼,无疑揭示出“虚现实”的新区域。

“虚现实”也许存在于日常空间的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存在于电脑屏幕的深处,连接起意识的黑箱……不知不觉中,黑暗中的剧场已经悄悄迁移至每个人的意识深处,剧情在延伸,和每个人有关,演员,当然和我们有关,而我们恍惚中竟然忘记了是自己在表演。

 

Avatar们继续在虚空中游荡,他们受制于“第一人生”的欲望和“第二人生”的“现实”,更多的时候,所谓的形体,只是黑暗的虚空中浮现的影像——电影,通过让影像复活于意识的黑箱深处,也许将我们带向“第N人生”。

 

 

注1:最近流行的译法是“阿凡达”,系从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导演的美国大片《阿凡达》而来。 所谓 avatar,是指在网络世界中用来代表真人的化身或另外一个自我。 这个词在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 1992出版了赛博朋克 (cyberpunk) 小说《雪山(Snow Crash)》之后开始流行,在小说中,avatar这个词是从梵语avatāra转化而来,意思和化身接近,它用来描述在Metaverse(一个虚构的网上虚拟现实空间,现称为“虚拟实境”)中的虚拟人类。

注2:第二人生(www.secondlife.com)是目前全球最大的用户自主的网上虚拟社区,总部位于旧金山的游戏开发商——林登实验室(Linden Lab),在“第二人生”中,林登实验室限定自己仅能向居民和企业提供土地和工具,让他们发挥想象,亲自动手创造世界。最重要的是,林登实验室还提供货币兑换,玩家可将在“第二人生”赚到的虚拟“林登元(Linden Dollar)”,兑换为真正的美元。

在“第二人生”出现之前,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已经为“第二人生”的创始人菲利普·罗斯达尔(Philip Rosedale)提供了“第二人生”的脚本:小说中过着双重人生的主人公Hiro,在现实世界中是比萨快递员,给黑手党送外卖,而在名叫Metaverse的虚拟空间中,则是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小说中的Metaverse (虚拟实境) 类拟于一个虚拟城市,有1亿多人口,人们以Avatar的身份登陆,社交、交易和娱乐;运营中的“第二人生”,现有上百万注册人口,人们同样以Avatar的身份登陆,社交、交易和娱乐。

注3:Machinima可以译为“游戏电影”或“引擎电影”。这个由“机器”(machine) 加“电影”(cinema) 构成的新词,目前被定义为在实时3D虚拟环境中的电影制作。在实际操作时,一般使用游戏引擎来提供环境、道具、虚拟演员,所以也称为“游戏引擎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