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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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身之所

 胡昉

我不是一个“晃来晃去的人”。我的生活有计划,包括何时去参加婚礼和葬礼。我的职业是所有人应该熟悉的那种职业,它并不特别,但像所有的职业那样要求着我的忙碌和责任,它让我生活在现实中,并不断地让我经验“什么是现实”,以至于让人心里踏实。

一个天色阴沉、刮风的午后,我从公司赶往偏远的郊区墓园,去参加一个英年早逝的朋友的葬礼。地铁并不拥挤,越到后来,人越来越少——人们并不愿意去往那个地方。在差不多就到最后两三站的时候,上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拎着一个形状奇特的盒子,不紧不慢地走来,车厢里几乎空无一人,他却偏偏坐在了我的身边。

他对我微笑,似乎我们相识,然后打开盒子,取出来一架手风琴。

我后来才知道,那架所谓的“手风琴”实际上是班东尼琴。直到听了班东尼琴所发出的特有的音色,我才理解了他所说的:“只要听一次她的声音,你就再也离不开她。”

他说他受邀去为一个朋友的葬礼演奏他所创作的《风之曲》,这是朋友生前最爱听的一首曲子。他开始在车厢里演奏。这个亚热带的城市即将进入冬季,我突然感到我们的体温好像还停留在甜蜜的仲夏之夜。郊区种植草皮的田地上空,吹拂着的风是甜的,大量的人们在渡口等待漂流过来的芒果、水草和命运的消息。温暖、反常的天气,令这儿的一切变得迟缓,产生出一种特有的生命节奏。

他小心翼翼地将班东尼琴放回盒子里,突然回过头来问:“你相信我们的相遇是真的吗?”

我经历了某个时刻,后来又在周滔的影像《寻找地热》或《现实之后》中经历过,它们远比我所经历的现实复杂,以至于我不得不以自身为媒介去印证它的存在。如果这是一个“亦此亦彼”而非“非此即彼”的时空,它将容许并接受每个人以创造性的方式进入这个时空。每个人经历的“时刻”中,时间并不会断流,由此,我的经历也可能成为观看周滔影像的“景深”,在“我们”渴求超出自身有限的存在那一刻,我们的经历开始与这个世界相互作用。

与其说穿行于影像,还不如说我们共同穿行在“时间的体积”中,当时间中那些隐藏的线索与自己的内心交互的时候,存在才有可能在“那刻”显形,这就是周滔不采取表演(当你表演时,你被表演遮挡了视线),而只用动作——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似乎是“在不知情时方能进入与外界的交流”,[1]从而将自身抛置于世界的田野之中,跟从命运的足迹,等候、促使隐秘的存在“显影”。而显影也并非目的,显影又如何?如果显影只是干扰和扭曲了“存在”潜身的“容身之所”,那么,它将映衬出我们的慌乱和欲求。说到底,存在隐形,而人类不得不挺身而出,以自身为媒介测试存在的水深,也许,正是这份“不知情时”保证了人类的行为还有可能是优雅的。

回到那天下午,我出站后,看到一个新挖的水潭,即将坠落的太阳让树叶发出最后耀眼的光芒,而远处,河流在静静流逝,似乎在无声地证实:对于这片土地,我们都是意外的闯入者,流放的陌生人。我们很有可能在遍寻不得的情况之中,无意之间找到回返之路,如果人能领会此地植物的暧昧和自在。


[1]罗贝尔·布列松(Robert Bresson),《电影书写札记(Notes sur le cinématographe),中文版,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p 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