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邀请,柳宗悦来到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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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邀请,柳宗悦来到现场,2012

胡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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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达白木村的时候,已近落日时分,天空呈现出清朗而奇异的粉红,大片大片的栗树只剩下黑白分明的权丫,在萧瑟、清冷的空气中倒散发出一种朴素而硬朗的美。那个名叫风的年轻人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树下面,身着一件对襟蓝布衫,双手缩在袖管中。他轻轻打了招呼后,独自在前给我们引路,四周一片安静,能听到脚步的沙沙声。

院子里的大狗、小狗因为人的到来而骤然活跃起来。我们留连于风和青两人亲手烧制的陶瓷器皿,之后围坐在他们起居室(冬天兼作工作室)的小桌旁,静静看着普洱茶水注入茶杯,这是风手捏的小杯,宜茶宜酒。

每个陶人都有自己的泡茶方式,茶和陶的关系,正如茶和话的关系一样密切。我们一起喝茶,聊为什么我们来到这儿,有时候觉得需要说更多的话,更多的时候觉得话是多余的。在整个旅程中,不止一次,就在酽酽的茶香中,我们发现话语的多余,而恰恰是话语背后的沉默意味深长,在真正支撑着我们的交流。

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我们感到这是期待已久的相遇(道别的时候,我们说起了什么,一下子勾起了青的回忆,她说,她好像梦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2

因为田中功起(Koki Tanaka)的“一念”,我们在初冬踏上寻访陶人的旅程。这并不是田野考察,也不是对陶艺的专业研究,而更多的是以陶为媒介,透过机缘巧合和朋友们的帮助,去寻找“一期一会”,去现实中测试田中功起的“一念”。

促成田中功起“一念”的因素很多,包括:柳宗悦(Yanagi Sōetsu)、滨田庄司(Hamada Shōji)、民艺运动(Mingei Movement)的悖论、他的故乡大益町(Mashiko)和大益民艺馆、日用陶瓷、地震中陶瓷破碎的经验、手作与日常经验、手与心、自我与忘我,当代艺术实践和生存技艺之间的关系等等。

其中,不止一次,我们谈到“民艺运动的悖论”:由柳宗悦、滨田庄司等发起的民艺运动重新让现代人意识到民艺所焕发的抚慰人类心灵的艺术之美,以及这种美所具有的超越个性的普遍意义;但民艺运动恰恰也成为个体意识的滥觞,民艺运动之后,陶作从集体的、无名的活动成为个体的、署名的艺术活动,进而,柳宗悦所强调的“无名之美”和超出个人之上神秘力量却被遗忘了。

如果说,柳宗悦意识到民艺对人类的疗治作用,是和亚洲在现代化过程所产生的动荡和失落密切相关,那么,陶艺,这最为久远的生存技艺在今天如何可以打开一种新的可能性,重新和周遭发生关系?如果艺术实践和对生存技艺的磨练本身是无法分离的,那怎么样可以回到这种结合?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我们可以接受那种磨练?

3

令人着迷的正是事物转化的不确定和混沌状态:当一团粘土在人手的作用下渐渐成形,心手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直接,胚型总是心迹的体现,而在上釉和柴烧过程中,陶土所产生的无比微妙的变化,又恰似瞬息万变的内心。物质不以人为转移的自在状态,不断给予人以挑战和惊喜——两相印证是否正是求道的必然之路?

一路上,和来自不同背景、不同状态的从事陶艺工作的人相遇,带出了更多的问题,从而也使得田中功起不断地思考与之相关的可能性,其中之一是:陶艺能否成为重返“无名”的集体行为的媒介?

直到那天,在白木村,风在倒茶时轻轻说出一句话:“当然可能,只要忘掉自己就行了。” 大家陷入沉默,但同时立刻感到,可能性的大门已经向我们打开。

4

在田中功起关于集体行为的系列尝试(attempt)中,我们所看到的往往是在现实中的某个“时刻”,一群人因为艺术家的提议相聚,在一起尝试一些基于日常又超出他们日常经验的事情:(九个理发师一起为一个人)理发,(五个钢琴演奏者一起)弹(一架)钢琴,(五个诗人一起)写(一首)诗,(六个陶艺工作者一起)做(一件)陶(在写这篇文章时,关于做陶的提议还在艺术家头脑中,还没有转化成现实的时刻)。如果没有艺术家的“一念”之请,这样的相聚和尝试就不可能产生,但尝试的结果又不是艺术家所能控制和决定的,相反,艺术家所能做的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事情的发生。艺术家不制造,而是促成这个“时刻”。进而,置身现场的所有人,包括摄影团队的每个人,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以至于他们似乎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所有的人都专注于正在进行中的和正在发生中的,每个人逐渐超出自己的存在,融入更广阔的情境——你能感受到现场上空盘旋着一股巨大而又优美的静默,即使语言在持续,动作在持续,但行为者已经不再执着于自己,而走向一个不断相互给予能量、不断相互印证的过程,这样的“时刻”是否将产生柳宗悦所期待的“救赎”的意义?

而“时刻”具有的救赎意义,恰恰在于:我们始终需要不间断地创造这个“时刻”,因为它所汇聚的能量,世界也从喧嚣的表相突然转身,为我们驻留片刻——这片刻可能如同你的生命一样长;这片刻创造了自己的空间,这片刻可能就是世界本身,可以让我们多年之后不断回返此处。

无人邀请,但柳宗悦来到现场,陆羽来到现场,所有一切都将来到现场,而又保留他们深深的静默。

在我们的相遇中
必然有某种理由
注定我们的相遇
当我们彼此思念
思念将加速空气的流动
到达我们从没到达的地方

(文字提供:维他命文献库)

 

>>田中功起,暂定框架,弱结构和特定的沉默 —关于陶工的研究和其他项目,2012。

>>田中功起:一件由五位陶作者共同完成的陶器(静默尝试),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