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看?谁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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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看?谁在呼吸?
胡昉

1

       当史丹·康勒 (Steen Koerner)来到镜花园的时候,是在冬天。和在苏州园林的那个冬天不同,广州的冬天是和煦的,风吹动树梢,镜花园里的植物以不同的姿态摇曳着,使得史丹的身体也开始晃动起来,他以久违的慢动作行走在镜花园的小径,仿佛他以同样的姿势,从寒冷的北方,走到了这儿。
       在久远的年代,人类曾经拥有徒步旅行的传统。史丹走进镜花园的舞步,让我想起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每年会重回他的北方,去和那些沉默的事物相见。

2

       在另一个时刻,正如奥拉维尔所描述的:“史丹在园中慢慢移动,他既变成了园丁,也变成了园中之树。他的动作变成一种体贴,他在从事园艺,他也在变成园林。”

屏幕快照 2021-01-08 下午11.01.53奥拉维尔·埃利亚松:你的园林体现(Your embodied garden),2013,影像截图

       那是2011年的冬天,在苏州的留园和网狮园,如果说,史丹是奥拉维尔的“借景”,那么,他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借景”,但需要多长时间,我们才能看清相互映射的影像?也许我们还在这个过程中。借助史丹的身体动作,我们得以进入了一个久已遮蔽、但无疑残存着历史可能性的时间,在那儿,奥拉维尔想请史丹成树——“不是模仿树,而是变成树。我想请他成树,但那需要一些时间——树们也需要他们的时间”。

       影像也需要时间。当史丹的身体和园林的空气相遇时,这些时刻会消失在时间巨大的体积中,时间,就像雁过不留痕的那池水,而像机,却以其机械般的意志,保留下那些微小的时刻。只有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后,这些影像之间的内在关系才浮现出来,形成了《你的园林体现 (Your Embodied Garden)》。

       《你的园林体现》捕捉了史丹自发的身体动作和园林这个“建构的自然”的相互关系,而史丹随机的编舞就像是机械舞和太极运动的完美结合,极慢的运动和现实中的“平常速度”产生温柔的冲撞,撕开了现实时间光滑的表皮,而刺入到现实时间与主体运动的时间产生交汇的区域。我们犹如走到了两棵有着不同运动节奏、韵律的树的中间,所谓的时间,正是站在这两棵树之间,同时欣赏着树们所有可能性的动作。

       这是一部用不断累积的时刻结晶而成的电影,而真正将这些时刻联结在一起的,却是呼吸,不同节奏的呼吸,不断加深的、绵长的呼吸,从体表的呼吸到内在的、深沉的呼吸,从呼吸的蒙太奇再回到呼吸的现实,《你的园林体现》是将现实直接作为影像实验室而生成的影像,或者说,是生成现实的影像与生成影像的现实之间互为镜像的动作的捕捉。

3

       呼吸与认知,人类借由这两种方式持续地与世界联结。在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探讨中国思想中的“山水”与西方精神中的“自然”时,他指出呼吸与认知各自的特点:“或者我偏重视觉和感知活动,那是希腊人的选择,其结果是,优先把现实当作知识的客体来认知:精神从视觉的感受升华到本质的构建,而且与此同时,视觉还任由理性纠正、组织和超越。或者我对世界的理念不是建立在认知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呼吸上,这是中国人的选择:从我吸气呼气、吐纳进出(内外)而活着这一个事实,我推理而得出一个原则,即世界进程所根据的季节性之交替原则。”我想在与艺术相遇的过程中,有可能更多地达至呼吸和认知的融合,而不是分裂,就像阴阳两极的相互转换和融合一样,呼吸与认知所产生的结合,有可能直观地来自于我们和艺术作品遭遇的那一刻,来自敞开生命经验的那一刻。

       工匠们的呼吸和热玻璃膏交互作用,形成了颜色在玻璃的流动,当这种流动被封存下来,形成《倾斜的借景(Tilted borrowed view)》时,这些颜色并未停止它们的运动,相反,它们又再次作用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呼吸,形成了我们得以感知世界的“窗口”,这是体内的风景与外部风景的无限融合,玻璃表面的气泡就像暮色中的流星。

04A 插图 IMG_MDA108341_1024px奥拉维尔·埃利亚松: 空间的感受制造庇护生命的空间(Sense of Space Produces Space Shapes Life),手绘图稿,2012。

       在奥拉维尔手绘的《空间的感受制造庇护生命的空间(Sense of Space Produces Space Shapes Life)》中,空间的感觉和人对时间的感受相互交织,而不断赋予生命以形态。

4

       当西方的风景画在19世纪终于从附属的背景成为独立的题材时,克洛德·洛兰(Claude Lorrain)等画家开始使用由黑曜岩所制成的玻璃或黑镜子,透过它看到的风景,可以具有画家所追求的抽象性。彼时,中国的山水画(如果以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作为独立的第一件山水画作品算起)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有别于“风景”,中国人喜欢用“山水”这源自阴阳两极的生成来指称这种个体与天地相遇时的生命体悟,它一开始就植根于构成世界诸多元素之相互感应而激荡的宇宙观之中,由此,它的抽象性没有过多借助于玻璃或镜子,而更内在地借助于人的“意识之镜”,譬如,心性。

       涂有镜面的水晶球扩展映射出我和周围的镜像,而黑曜岩制成的球体内聚吸收这些镜像,就像“意识之镜”,《开放的自我(Open ego)》和《封闭的自我(Closed ego)》成为即时的影像生成机制:一种现实中的影像生成机制,通过这个媒介,我与外界的相互映射有可能是在永恒的波动性之中,这是否暗示着一种新的日常意识的训练?就像《视觉的星系(The seeing galaxy)》中的24个小球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日常时间反映的机制,同一空间的不同侧面在同一时刻被分布出来,同一动作的不同角度在同一时刻中被刻划出来——以空间的形变测量时间的弯曲和身体的形变方式。

       谁在看?谁在呼吸?谁在透过谁的眼睛在看?谁在感受谁的存在?在暗物质的笼罩中,在最日常的经验和宏观的宇宙意识中,我们不得不放慢行走的脚步。

文字©2017作者和观心亭
图片惠允:艺术家和观心亭